上海,始終是女性議題生發和文藝創新的先鋒陣地。從王安憶、奚美娟到朱潔靜、柳鳴,從袁雪芬、陳薪伊到邵藝輝、周可,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文藝工作者在這里生長、出發、閃耀。開放多元、兼容并包的城市文化,不僅給予女性文藝工作者以自由發展的舞臺,更是她們創造性思維的源泉,同時也以她們的作品和表達,參與塑造著這座城市的品格。她們以上海為支撐,以文藝為舟楫,引領著我們駛向更為遼闊、更為和諧的文明海洋。
在第115個國際勞動婦女節來臨之際,澎湃新聞上海文藝推出“伊的藝術”專題,從文學、影視、戲劇、舞蹈、古典樂、音樂劇、脫口秀、藝術展覽等8個領域,集中呈現近年來上海女性文藝面貌,向全體女性文藝工作者致敬,向她們杰出的工作致敬,向始終致力于各個領域的性別平等,消除偏見和歧視,致力于加深文明圖景的所有行動者、發聲者、擁護者,致以深深的敬意。
1946年,26歲的張愛玲寫出了劇本《太太萬歲》和《不了情》,1947年,由桑弧導演、上海文華影片公司出品的電影《太太萬歲》上映。電影海報簡潔、富有古典美,正紅色打底,畫面中央,站著一位如雕塑般肅穆的女人。她頭戴皇冠,身穿無袖矮領旗袍,若只看這上半身,頓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之莊嚴神圣,讓人想象她手中必執權杖??赡抗庀乱疲胖迷诶w細手指間的,是一支掂量輕重的秤桿,秤砣壓在桿上的四分之三黃金分割點處。另有左臂挎著的菜籃,里面盛滿雞鴨菜蔬葡萄酒,右肘掛著尚未成衣的毛線織物。
《太太萬歲》海報
電影里的太太也如海報呈現的這般,上得廳堂下得廚房,來往人間俗世,大小事體全部料理妥帖,人情往來安排得清清楚楚,多一分不多、少一分不少。張愛玲說她寫“太太”,是那存在于“公寓窗下的平凡人間”中的每一個“太太”,像“木頭的心里漣漪的花紋”,是看似頭戴皇冠的時髦女郎,雙腳踩在世俗的煙火里,手中不忘日常生活的尺寸斤兩,一種神性、分寸感和煙火氣的完美結合。
據說,當年張愛玲僅靠《太太萬歲》和《不了情》就賺得30萬元稿費,可是轉手就匯給了胡蘭成,隨款附上的留言竟是分手。一位成長于上海,也擅長書寫上海的女作家,現實生活中的她,并非如其文采中所藏的七竅玲瓏心,而是透著意的笨拙、情的執念,她用行動在其真實生活和作品間制造了一種矛盾的互文,一種真實的,帶有強烈困惑和碰撞的沖突,一種讓人“恨其不爭”的不完美但富有生命質感的女性敘事。
而她小說中所塑造的那些女性角色,給之后的電影人們留下了無數想象和創作空間,不管是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里的王嬌蕊和孟煙鸝,《傾城之戀》里的白流蘇,還是《色戒》里的王佳芝,《第一爐香》里的葛薇龍,這些被電影人們從小說搬上大銀幕上的形象,都向我們揭示了真實的女性生活困境,她們在其中的掙扎與哀愁。如果說,《太太萬歲》里的“太太”,是一位具有典型特征的上海女人的原型,而新中國成立后阮玲玉飾演的《神女》,周旋飾演的《馬路天使》,則展現了“太太”之外的另一種新女性的生存狀態,是一種從底層苦難向上吶喊的更深刻更革命的抗爭。
《太太萬歲》影片截圖
這種具有雙生花性質的女性形象,隨著歷史的更迭,在歷代電影人的不同敘事的打磨中,產生交匯、融合,相互共情,于海派文化這一兼容并包的土壤中,持續生長,從蝴蝶、阮玲玉、周旋、王丹鳳、秦怡、鮑芝芳、潘虹、陳沖,到新時期的吳越、馬伊琍、唐嫣、孫儷……都在影視的光影中,通過不同女性形象的塑造,煥發自我的光芒。不管是近幾年邵藝輝的《愛情神話》《好東西》,王家衛的《繁花》,還是上海出品的《出走的決心》《玫瑰的故事》《風吹半夏》《喬妍的心事》,都讓我們看到在新的歷史時期,女性怎樣突破種種世俗的限制,通過自我主體性的建構,來爭取更多蓬勃的空間,實現成長的多種可能性。
“你怎么打鼓,女孩就怎么打鼓”
李安曾在《色戒》西雅圖的首映中談道:“我們的社會是父權結構,張愛玲很女人很瑣碎,麻將桌上講的東西和我們看到的主旋律片子是很不一樣的,這是她女人的觀點,當女人不合作的時候就像一個音符被移掉,整個結構瓦解了,真有摧枯拉朽之勢,這是女人性心理學最幽微的地方,同時崩頹掉的是最強大的集體意識,是社會的集體、歷史記憶,這就是張愛玲的力量。”
導演邵藝輝
而年輕的邵藝輝這幾年的創作,不管是《愛情神話》還是《好東西》,都用一種非常輕盈的方式,用她獨特的電影語言,舉重若輕地解構了長期以來固有的“男性中心”的敘事視角,在她的影像樂園中建立了一種新的視覺規則,這種規則意味著通過鏡頭的追蹤,將女性放在主體性的位置上。一面是livehouse里的自由自在,一面是匯報演出的等級秩序,小葉的一句“你怎么打鼓,女孩就怎么打鼓”,老師在課堂上對“舉報”行為的批判,都讓女性通過自我定義,自我選擇,自我負責,重新拿回自我敘事的主導權。
《好東西》劇照
其中最妙的橋段,來自影片中那段關于勞動聲音的重新定義。家務作為女性的隱性勞動,長久以來處于被遮蔽的位置,被認為是苦難的,或者不重要。明明是王鐵梅煎蛋的聲音、在陽臺上甩衣服的聲音、用吸塵器打掃房間的聲音、把蔬菜扔進水里的聲音,卻被戴著耳機聆聽的小孩解讀為“下暴雨”“打雷”“龍卷風”“海豚跳進大海里”,女性的勞動和大自然的山河湖海聯系在一起,這種詩意化的“照亮”,讓每一個勞作中的女性都化身為魔法師,將手中的對象點石成金,生活中的柴米油鹽不亞于自然界中的天籟之音,家務勞動也可以是一種帶有自我意志的藝術創作。
在《繁花》中,由玲子、汪小姐、李李、雪芝、凌紅等所構成的女性群像,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了女性的動態成長,另一方面,每一個女性都能基于自己的內心,做出獨屬于自己的不隨波逐流的選擇。玲子、汪小姐、李李雖然都與阿寶產生情感糾葛,但她們最終都選擇與其告別,獨自走向自己的人生。感情對于她們而言,更像是一種完成自我成長的人生體驗。汪小姐一句熱血沸騰的“我要做自己的碼頭”,玲子割舍內心的執念,轉而經營自己的餐飲事業,李李始終守護著昔日的謎團,自始至終都兌現了自己與K先生的承諾。她們都有情有義,自我擔當。
唐嫣飾演的汪小姐 《繁花》劇照
馬伊琍飾演的玲子 《繁花》劇照
娜拉們的出走
如果說,《奧德賽》是一部關于男性如何返鄉的史詩,之于女性的史詩總是反其道而行之,它聚焦女性的出走,出走對于女性而言,意味著對固有生活和思維模式的擺脫,通過出走來實現自我的蛻變。
五四運動開始,“出走的娜拉”的形象傳入中國,上海作為左翼文人的前沿陣地,自然引起文人們的紛爭。胡適寫了《終身大事》,魯迅寫了《娜拉走后怎樣》,郭沫若寫了《娜拉的答案》。
時間拉回到新時期,58歲的蘇敏阿姨作為現實版的“出走的娜拉”,為了擺脫囚籠一般的婚姻,花了三年時間一個人自駕旅游,她的故事被尹麗川導演拍攝成了《出走的決心》。在這部影片中,我們得以窺見女主角李紅所處困境的復雜性,它無法被簡單地歸咎于某個單一的個體,而是一種被歷史、社會經驗層層包裹的系統性的困境。被規訓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,從原生家庭的圍困,到婚后被默認獨自承擔家務和生養后代的職責,到女兒長大,下一代的撫養重任又循環往復落在她身上,母職被困在一個永遠都無法停止的漩渦中。在這場漩渦里,暫時看不到有什么客觀的正義的力量可以將其打破。
《出走的決心》劇照
正因為困境的無解,才讓出走顯得格外珍貴,因為這是一條沒有前車之鑒的路,一旦走出,也將沒有身后身。實際上,現實中的蘇敏和電影中的李紅同樣不知道“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”,但沖破桎梏永遠都是找到解決之道的第一步,只有喚起自身內在的勇氣來終結循環,才能進一步通過經濟獨立來實現身心的自由。
改編自亦舒小說的《玫瑰的故事》,同樣聚焦于年輕女性的出走,年輕的女孩擺脫了戀愛的蜜糖、婚姻的泥潭,最終走向了自我實現之路。與原著中的玫瑰嫁給羅德慶爵士不同,導演最終讓黃亦枚孤身一人,騎上摩托,奔向大路。旁白響起的是主創改寫過的惠特曼《大路之歌》。
《玫瑰的故事》旁白改寫自惠特曼《大路之歌》 圖片來自網絡